10年內，中國新建建筑中，裝配式建筑的比例將達到30%。這是中央和國務院2016年初聯(lián)合發(fā)布的文件硬性規(guī)定的指標。由此，中國每年將建造幾億平方米裝配式建筑。

裝配式建筑大躍進來了。

這是好事，但也隱含著巨大的風險。

裝配式建筑不是什么復雜概念，就是在工廠里制作預制構件到工地裝配成整體建筑。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許多建筑都用鋼筋混凝土預制板，到處都有預制板廠，北京還建了一些“大板樓”、“盒子樓”。但當時中國裝配式建筑技術不成熟：整體性不好，抗震不好，漏雨透風，90年代后被現(xiàn)澆建筑取代。如今，中國住宅絕大多數是現(xiàn)澆鋼筋混凝土建筑。

為什么過了幾十年又重新搞起裝配式建筑？

其次，裝配式建筑在工廠里進行建筑構件的生產，有質量高、節(jié)約材料、節(jié)能減排、節(jié)省勞動力、改善勞工條件、工期短等諸多優(yōu)勢，裝配式建筑是實現(xiàn)建筑工業(yè)化、自動化和智能化的必由之路。

既然裝配式建筑技術已經成熟，我為什么在文章開頭說裝配式建筑大躍進隱含著巨大風險呢？

第一、發(fā)達國家裝配式建筑的技術是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發(fā)展起來的，是技術理論、技術實踐和管理經驗逐步積累的過程。但目前大多數國家裝配式建筑的比例也不到30%。我們要用十年時間走完其他國家半個多世紀的路，需要做的工作非常多。

第二、國外鋼筋混凝土裝配式建筑以框架結構和筒體結構居多，而中國住宅以剪力墻結構為主。剪力墻結構的裝配式建筑發(fā)達國家也沒有多少理論積累和實踐經驗。中國大規(guī)模推廣剪力墻結構裝配式建筑還缺研發(fā)試驗和實踐的積累。

第三、裝配式建筑不單純是技術問題，與技術同樣重要的是強烈的意識和精細的管理。這也不是短期內能夠普及的。

第四、裝配式建筑涉及到建筑結構安全，一旦出問題就不是小問題，英國曾發(fā)生過裝配式高層建筑因設計不當倒塌的事故，死了一些人，給世界建筑界以強烈的警示。發(fā)達國家在推動推廣裝配式建筑的過程中，都是極為慎重的。

由于裝配式建筑有很多優(yōu)點，裝配式建筑有光明的前景。7年前，我和我?guī)ьI的團隊投入到這個事業(yè)中。我們建立了現(xiàn)代建筑產業(yè)園，引進了日本兩家世界500強企業(yè)鹿島集團、驪住集團，他們帶來了裝配式建筑的先進技術和精細的管理經驗。我們之所以引進日本大牌企業(yè)，是因為我們深知：技術、意識和管理無法在短時間里“自悟”，幾十年的差距也無法在短時間里“自學成才”，必須老老實實請老師教我們。

我們引進的日本企業(yè)設計建造了中國第一座高裝配率梁柱體系高層建筑，為中國建筑界示范了裝配式建筑設計、拆分、制造和安裝的全過程。

日本企業(yè)做事極其認真，產品精致，管理嚴謹，但成本非常高。由于虧損，不到2年他們就堅持不下去了，撤資回國，我們公司接盤繼續(xù)。

我們接手預制構件工廠時，工廠有去日本培訓過的人員，有在日本“研修”多年回國的裝配式建筑技術工人，還有日本企業(yè)在中國培訓的工人。我們又請來了上海兩家多年向日本出口預制構件的企業(yè)派出團隊管理工廠。這個陣容在國內裝配式構件企業(yè)應當是最棒的。

但我還是不放心！

我學結構出身，深知建筑結構有一點疏忽或問題都可能釀成重大事故，越謹慎越保守越好。我決定把日本的廠長留下來做顧問。

請日本廠長的費用非常高，對微利制造企業(yè)是不小的數字，也容易造成工廠管理人員心理不平衡。許多人反對我的決定，總經理“磨嘰”了我好多次，他們說我“多此一舉”。但我不改變決定，我膽小，堅持“多此一舉”。

日本顧問名叫勝見敏彥，他在工廠里不承擔管理工作和具體事務，任務只有一個：發(fā)現(xiàn)問題。

勝見的責任心非常強。他每天認真地在工廠各個環(huán)節(jié)巡查，仔細對照圖紙，發(fā)現(xiàn)問題就提出來，并提出解決辦法。工廠管理團隊也常常請教他，勝見不清楚的地方，會打電話或發(fā)郵件請教日本同行。我們在技術研發(fā)中也常常請教勝見，了解日本是如何做的。

勝見起到了“定心丸”的作用，就像CT“掃描儀”。掃描一遍沒有問題，我們放心了；發(fā)現(xiàn)問題，消除隱患，我們也放心了。

1天， “掃描儀”勝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錯誤。

工廠當時為一座高層辦公樓制作預制構件，有一種構件叫“蓮藕梁”，是梁與柱結合一體的構件。蓮藕梁的柱子部分有一些為鋼筋預留的孔，像蓮藕一樣，所以叫蓮藕梁。

梁柱一體的蓮藕梁，根據設計要求，這座建筑的柱子用C50混凝土，梁用C35混凝土。如此，蓮藕梁中的柱子部分應當是C50混凝土，梁部分應當是C35混凝土。

但由于蓮藕梁的名稱是“梁”，構件拆分圖紙又沒有標注這個被叫做梁的構件中有兩種強度等級的混凝土，工廠就按C35澆筑了混凝土。

生產出第一個蓮藕梁，勝見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應當用兩種強度等級混凝土的構件為什么只用了一種混凝土，而且是低強度等級的。勝見的發(fā)現(xiàn)避免了一場特大質量事故。我馬上讓人通知同時為這項工程制作構件的另一家企業(yè)，他們也做錯了。

如果勝見沒有掃描出這個問題，30多層的高層建筑的所有柱節(jié)點的混凝土強度就達不到設計要求，結構就是不安全的。如果等建筑構件都安裝完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整座大樓就要炸掉重建，會損失幾千萬元，也將成為世界建筑界的“新聞”。如果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被發(fā)現(xiàn)，投入使用后，在風荷載或地震荷載的作用下，有可能發(fā)生樓塌人亡的災難。

不謝天不謝地，謝我自己！堅持用日本顧問的“膽小”救了我。當初反對我聘請日本顧問的人，也認為膽小是對的，“多此一舉”是必要之舉。

裝配式建筑在中國處于起步階段，技術遠沒有成熟，科研試驗非常少，設計、制作和安裝經驗非常少，許多細節(jié)應當如何做不是很有把握，有經驗的管理者和“掃描儀”更是極其稀缺，裝配式建筑應當有一個漸進地學習和積累經驗的過程。

但中國喜歡大躍進，喜歡蜂擁而上。一些地方政府的指標比中央目標更激進。許多企業(yè)紛紛涌入。裝配式建筑的意識、管理和技術還遠沒有成型呢，“供給側”就擁擠起來。

有兩種可怕的膽大，無德膽大和無知膽大。無德膽大者偷工減料粗制亂造；無知膽大者不知道危險所在，沒有“掃描儀”能力。大躍進往往催生這兩種膽大，往往會釀出苦果。

裝配式建筑領域已經陷入了拼價格、拼墊資的競爭中，技術和管理優(yōu)勢被忽略了。有的項目價格低到連直接成本都不夠，更不要說建立可靠的技術和管理團隊和聘請“掃描儀”的費用了。

裝配式建筑有許多優(yōu)勢，安全度也高，但那是瑞典人、德國人、日本人的裝配式建筑的優(yōu)勢，是高度負責的意識、先進的技術和嚴謹的管理所形成的優(yōu)勢，是長期積累的優(yōu)勢，是不搞大躍進的優(yōu)勢。

如果沒有先進技術和嚴謹管理的前提，裝配式建筑的安全隱患要比現(xiàn)澆建筑大得多